那些日子，我们经历了眼泪不足以代表的悲哀。炮火击穿了前一年美国总统的“友好访问”，包括美国式的“民主、自由、人权”。
一场生命行走有两个家乡，自然生命的童年故乡，职业生涯的精神家园。半月谈正是我职业生涯的家乡，在这里我走过了1988年至2007年19年时光。
人的记忆是由画面组成的，19年半月谈时光里，数不清的采访场景掠过一幅幅画面，而1998年《向克林顿提问的北大学生》及1999年《再访向克林顿提问的北大学生》采访场景如记忆画廊里的光斑，隔着岁月鲜明得触手可及。
藉由半月谈创刊40年的大日子，回溯20多年前这次采访经历，静心凝神间仿若昨天。
李玲：1988年至2007年在半月谈杂志社工作，曾任读者来信编辑室、《半月谈》编辑室编辑。现任配天投资集团副总裁兼首席品牌官。
一场春花
1998年6月25日至7月3日，时任美国总统克林顿对我国进行正式友好访问。这次克林顿访华人数达1200多人，是历来最多的，其中随团采访记者有300多人。而1989年布什访华时总人数是500人。
在克林顿访华前，美方向北大提出，克林顿在北大发表演讲时，要使用白宫的讲台。北大坚决拒绝，称在北大演讲就要用北大的讲台，还特别以不久前意大利总统在北大演讲的照片“说明”这是北大一贯做法。后来，双方都做出妥协，即用白宫的讲台，但是讲台上要悬挂北大的标志。
各种因素叠加，克林顿访华期间，一系列正式活动之外的游览和活动成为全球媒体关注的焦点：游兵马俑和慕田峪长城、在北京大学发表演讲。他究竟会在北大讲什么？
6月29日上午，克林顿在北大发表了1小时的演讲，前半段以祝贺北大百年校庆开场，主要输出包括美国“民主、自由、人权”等价值观；后半段回答他亲自挑选的７名北大同学提问。这场演讲向全球进行直播，激起海内外舆论关注。外电以“北大学生给予他热烈的掌声和一系列尖锐的提问”“北大学生提问都是高水准”“中国年轻人并不对美国总统的演讲照单全收”等，来评论克林顿的北大演讲。而向克林顿提问的北大学生成为这场全球新闻事件中的新闻核心当事人。
1998年6月，时任美国总统克林顿在北大演讲 新华社记者 刘建生摄
这是克林顿访华期间呈现的精彩一幕，也是一个留下很多悬念的热点新闻。凡是看过电视直播的人，无不为北大学生提问的敏捷、尖锐、勇敢而鼓掌，也为其所展现的民族情感、国家情怀而骄傲。北大学生的提问三观极为正确，而其“政治鲜明、比官方还官方”的现场评论，也引来一些质疑：提问是“被授意”“被安排”，甚至“冒名顶替北大学生”之类的小道消息开始流传。
职业记者的敏感驱使我想走进北大找当事人一探究竟：为什么会问那个问题？有怎样的成长背景？真实心迹是什么？
我联系了时任北大团委书记关成华，他告诉我：“因为当时听克林顿演讲的，除在校生外，也有在北大进行课题研究、学术交流的，我只能找到有校籍的5位同学。”终于锁定每位同学宿舍楼的公用电话、BB机，得以确定5位提问同学的采访时间。
那天是1998年7月7日！时隔22年，我依然清晰地记得这5位同学的样子，还有他（她）向我走过来时，扑面而来的人物气息：
还是那件红白相间的Ｔ恤衫，还是那张年轻而书生气十足的脸，用文质彬彬形容21岁的梁山鹰，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梁山鹰这一代年轻人，受美国文化影响很深。小时候看美国动画片《米老鼠与唐老鸭》，中学追美国大片，大学毕业以赴美留学为荣，对美国文化了解也多。梁山鹰崇尚金庸先生的观点，认为未来的人们地域概念将会淡化，而文化、情感会把不同民族的人联系在一起。我国是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有深厚的文化底蕴，而交流是相互的。这个过去不关心政治的艺术系学生向克林顿提了第一个问题：“你打算怎样加强两国人民真正的相互了解与尊重？”
穿着北京大学白底红字的校衫抱着篮球从操场上跑过来与我见面的黄国华是稚气未脱的大一新生，他告诉我平时喜欢弹吉他唱歌。他向克林顿提的是尖锐的台湾问题：“美国一直在对台湾出售武器，又与日本修订美日防卫条约，把中国的台湾也包括在军事行动范围内。如果中国也把导弹指向夏威夷，与其他国家签订安全条约，针对着美国的部分领土，美国政府和美国人民会同意吗？”
原来黄国华的外公曾被国民党抓过壮丁，这些老人回来探亲，深受离别之苦。台湾问题对他而言不仅是涉及民族尊严的问题，也是他成长过程中有过切肤之痛的体会，就直截了当提给了克林顿。
同样20岁、金融专业的刘丽娜向克林顿挑战：“你在演讲中一直在宣扬美国的民主、人权，美国就没有民主、自由、人权的问题吗？”刘丽娜的父母都是工程技术人员，成长过程中，父母从来不搞家长制。自由的成长空间，让刘丽娜对克林顿的演讲体会到了不平等。既然是来增进交流的，就不是“谁教谁”的问题。课余她喜欢读人物传记，读周总理的传记有个片段印象很深：“在共产主义者和中国人之间，你首先选什么？”周总理回答说“中国人！”在国际问题上，民族大义，无论对伟人还是普通人都很重要。
在读硕士陈志能是5位同学中最成熟的，他提了个“独善其身”的温和问题：“谈谈面向下世纪应具备的素质”。陈志能的父母都是浙江金华的农民，生活拮据，他从大学二年级就开始打工负担自己求学期间的各种费用。在校给自己定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做万般事的目标。采访结束后，他就要去与同学吃最后的晚餐，8号就要离校去单位报到，就把他思考最多的“素质”问题向克林顿提了出来。
我依旧记得5位同学中马楠的样子：秀丽、雅致、文静，讲话时轻声慢语，仿佛是怕惊吓了别人。马楠提的问题却很激烈：“总统先生演讲中引用曾执教北大的胡适先生的话，不必为国家的自由而牺牲自己的自由。真正的自由，是人民自由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和发展道路。总统先生是否同意只有尊重别人自由权的人才真正懂得自由的意义？”同样在北大的李大钊先生曾提出的“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无疑是对一代又一代的北大学子有深刻影响的教诲。
5位同学的提问让克林顿在北大的演讲有辩论赛般针锋相对的气息。克林顿在结束答问时，给自己作了个结束语：“你们的问题比我的演讲更重要。”而在观看这场直播的人们，同样会记得：北大学生也给克林顿上了一课。
以新闻当事人第一人称的陈述，还原了人物的真实镜像。在还没有强大互联网传播的时期，这篇独家报道被一批国内外报刊包括美国的华文报刊全文转发。影响力并非是稿件文字精巧，而是稿件透过这个新闻事件，一则回答了当时受众及世人的关切，二则也勾勒出莘莘学子主流的思想轮廓。1998年5月4日是北大百年校庆，作为“新文化运动的中心”“五四策源地”，北大这5位同学的提问，再次体现了北大人的理性、独立和信念。
翻看当年与5位同学的合影，20多岁风华正茂的他们，青春蓬勃的气息似乎又流溢出来，百年堂前、操场边上、图书馆旁、未名湖畔，阳光下，我们相挽着臂腕、绽放着笑颜。
一场秋雨
有人说，人的经历是把雕刻刀，而非常的经历是把非常的雕刻刀，催人成熟。的确，时隔一年后我再见到他们，5位同学仿佛一下子都长大了。
1999年5月8日，以美国为首的北约悍然轰炸了我驻南联盟大使馆，这一暴行激起了中国人民的极大义愤。5月9日夜，北京高校的同学走向美国大使馆和平示威。
1999年5月7日午夜，以美国为首的北约悍然使用三枚导弹从不同角度袭击了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图为大使馆在爆炸中严重被毁的一侧建筑。新华社记者 黄文摄
那些日子，我们经历了眼泪不足以代表的悲哀。炮火击穿了前一年美国总统的“友好访问”，包括美国式的“民主、自由、人权”。那个不眠之夜的我也仿若随学生队伍前行，悲愤难掩，我要通过能够表达的方式喊出来！
5月10日晨，我向编辑部提出再访向克林顿提问的5位同学，当天下午再度走进北大校园。
那天北大林荫道的许多松枝上缀着悼念的小白花，三角地曾经布满各类讲座、沙龙，色彩斑斓的留言板，全是黑色挽联、白色小花，还有层层叠叠同学们悲愤的文字。
“从校园到美国大使馆，同学们几乎是小跑着行进了5个小时，一些女生跛着脚仍然跟着队伍疾行，任凭泪水与汗水不停地从脸上滑落。许多同学是第一次走这么长的路。他们的思想、情感同样经历了一次血与泪的洗礼。”《再访向克林顿提问的北大学生》这开篇几句，依然可以清晰复述。
与前一年被克林顿称为“穿红色T恤衫”的刘丽娜约好在三角地见面。再次见到她，是一身黑衣黑裤，她说黑色是悼念的颜色，昨晚就是穿这身衣服去游行的。她指给我看一位同学写的一段话：“静下来好好想一想我们的过去、想一想我们的现在、想一想我们的未来。想一想我们如何担负起明天的责任。”我问她：“如果克林顿再来北大演讲，你还会问他人权的问题吗？”她摇摇头：“我什么都不会问，因为他的所作所为已告诉了我美国人权的真面目。去年克林顿演讲宣称美国不但必须主动保卫自己珍视的自由，更应该创造一种人人都可以真正享有自由的环境，他实际上又干了什么？美国的人权是建立在践踏别国人权的基础之上。”
前一年告诉克林顿“尊重别人的自由权才真正懂得自由的意义”的马楠，那天没有笑容。她告诉我，好几次她坐在桌前，要提笔给克林顿写信，继续去年的质问。可对于连热爱和平记者的生存权都不给的人，我能对他说什么呢？克林顿用导弹已经给了我答案。
梁山鹰就要毕业离开校园了，他说这段时间总是交替闪现两种画面：一个是我们３位记者的音容笑貌；一个是他看过的一部美国电影的画面，电影讲的也是一个记者的故事，记者在战场上死了，片子回忆了记者与家人的幸福时光，呼吁停止战争，世界和平。他和同学们游行到美使馆抗议至凌晨，透过血色他看到了美国人权的虚伪。他觉得自己突然长大了，要重新认识世界。
黄国华还是穿的北京大学字样的T恤，他爸爸认为他去年的台湾问题虽然提得好，但太尖锐了，毕竟克林顿是来友好访问的。游行之前正好爸爸来电话，爸爸说你一定要去！我们有课错过了学校大队伍的时间，就准备坐一段公共汽车追赶，试着与司售人员商量，没想到坐在车上的乘客听到后全部主动下车让公共汽车专门送我们去，还嘱咐说“一路走好，一路保重”。我第一次感到个人与国家的命运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已在中国银行总行工作的陈志能坚持采访地点要在北大：“那是我的精神家园”。在银行工作，更加体会到国家经济实力的重要性，落后就要挨打，委曲不能求全。看到在游行抗议队伍中的学弟学妹们，真想与他们同行，把自己的愤怒喊出来。随即又对自己说：“不行，我不能停止工作。”８日，我国政府成立了赴前方的特别小组，急需在中行提取外汇现钞。尽管是公休日，从行长到营业部一线员工立即赶到行里做好了这项工作。这件事告诉我，爱国就是要更加做好本职工作。去年我向克林顿提出素质问题，而在炮火和血泊中明确了答案，我得谢谢克林顿。
1999年 ，李玲再访问向克林顿提问的北大学生
那一次游行队伍喊出的口号是：“团结起来，振兴中华。”是万千学子的呼喊，也是960万平方公里土地上中国人的心声。《再访向克林顿提问的北大学生》，通过同学们的反思，揭示克林顿访华时标榜的“民主、自由、人权”的虚伪，国内外许多报刊连同前一年的文章一同转发。
这两年里这5位北大同学对亲历事件的记录，既带着生命的体温，又有着与时代、国家脉搏相连的感受，一个时代的画像在底部也正是亲历者所经历的生活，这样的经历同样也是历史，是5个个体的“史记”。
中美关系的这些年，一直也是一场春花一场秋雨。
监制：孙爱东
主编：王新亚
责编：杨建楠
校对：尤立（实习生）